生活即艺术

前些日子读了郑轶老师的两篇文章《用东方思维破译：意识究竟是什么》《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究竟在谈论什么》，被她行云流水且韵意非凡的文字深深吸引住了，先不说其中关于心灵的知识内涵有多丰富，只是单纯阅读这样的行文，也会感受到一种灵动而透亮的诗意，直抵人心。读完之后，我感叹了一句“好文如酒”。这样的文字水平不是通过计划性的阅读和练习可以达到的，而是在丰饶的生活土壤中栖居过悠长岁月，在寂静的时光里与古往今来的大师遥相呼应，用真心实意酝酿出来的。

我想，这种不可捉摸的诗意，正如文章本身所描述，“需要一种适度的微醺状态”才能与个人的生活体验在细微之处产生共振，从而体会到超越感官觉受的美。这是艺术的真相，也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东方文化几千年来从未丢弃过的意蕴。微醺是什么状态？踏过幽深，几步踉跄，得以看见“仿佛若有光”，正是这种朦胧的清醒，在空和不空之间，触及生命的柔软和深邃。“寄蜉蝣于天地，渺沧海之一粟”，古代的先贤早已明了人生如戏亦为梦，选择安住在这里，或许只是为了品尝一碗名为“人间”的好酒，于是“相与枕藉乎舟中，不知东方之既白”。

从前读《赤壁赋》，只觉得苏轼在清风明月的照拂之中，展现出一种闲适畅达的气度。经历了许多跌宕之后重读，方能听见不同凡响之音，苏子与客皆已身心通明，飘摇在时间之河的上空，正是“活在世间，而不属于它”。这种通明又不同于佛陀和老子的万物寂灭式的超然，而是多了几分光影印象的朦胧醉意，以及“吾与子之所共适”的温柔亲切。当然，我无从得知佛陀与老子的真实体会，或许是相通的，只是他们流传于后世的文字更着重于通过思辨来启发众生，才有了“圣人不仁”的箴言，令人清醒却有三分寒意入骨。

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，是一个稍不留神就会被加速异化的时代。有两个现象值得注意，我称之为“概念过载”和“概念短路”，如同《开悟之后》这篇文章里说到的，许多文字概念是为了简化表达，或多或少遮蔽了事物原来的面貌。我们的头脑每天都在处理数不清的概念，而它处理文字信息的能力是极为有限的，不可避免会迷失于思维的游戏中，不自觉地忽视一些重要含义，试图找到捷径，却绕过了真相。

不妨审视一下这句话：“艺术源于生活”。每当有艺术家受到身边平常事物的启发，创作出精美绝伦、触动人心的作品时，就会有人抛出这句名言，仿佛一语中的。乍一听十分贴切，但我不禁要问一下，这里的“艺术”是什么？它为何与“生活”是分开的？关于艺术的概念显然被窄化了，坍缩成了画作、歌曲、诗词这些载体。如果我们不接受这样狭隘的定义，认为“艺术”也包括了抽象的审美和灵感，那么按照原话的表述，生活就成了“剥离了审美和灵感之外的活动”，还剩下什么呢？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？如果认为“艺术源于生活”描述的是事实，就意味着生活（Life）是毫无美感的，把“艺术”和“生活”割裂了，这种观念只会对心灵造成束缚，甚至是伤害。

只要我们静下来观察一下，就会发现艺术和生活是不可能分开的，我们的每一个字可以是艺术，每一次呼吸可以是艺术。艺术不是物质的形式，而是心灵的觉知，是东方文化着重的“意蕴”，不要忘了，“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”，梵高的画对于蚂蚁来说只是不易啃食的材料，只有人能领略个中美妙。老子说“大音希声”，我们觉得难懂，毕竟“道不可道”，而多年以后，陶渊明采下金黄的菊花，见夕阳西下，飞鸟浮掠而过，留下一句“此中有真意，欲辨已忘言”，我们懂了，原来这就是道。

说起克里希那穆提，或许大多数人想到的是由他的公开演讲编录成的《生命之书》，然而我最喜欢的是他手写的《生命的注释》，尤其是关于自然景色和乡村气息的部分，这里摘录一段：

太阳下山了，徐徐降临的暮色映衬着幽暗的树影。宽阔、雄壮的河流宁静而平和。月亮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，她在两棵大树之间冉冉升起，尚未投下阴影。

我们走上陡峭的河岸，踏上了一条环绕绿色麦田的小径。此径是条古道，被无数的脚步踩踏过，安静而悠远。它在田野、芒果、罗望子树和被废弃的神寺中穿梭。大片的花园，甜豆沁人的芳香在空中飘散。鸟儿已栖息着准备过夜，宽大的池塘上星光闪烁。此夜，大自然悄无声息，树木扶疏，回归到它的黑暗和寂静之中。几个村民骑车闲聊着路过，万物回归自身时沉沉的宁谧再次降临。

这里，他没有谈及爱、恐惧、情绪、觉悟、关系的本质，他只是如实讲述所见所闻，却比一切洞见的言语更深入人心，这就是一千多年前的陶渊明感受到的“真意”，也无时无刻与我们每个人相连着。这是朴实的自然，也是神圣的恩典，这是无比真实的艺术，也是生活本来的面貌。

我的想法有时候不太接地气，会去思考诸如生命的起源、什么是真善美、人为什么要活着这样的问题。高中的时候我看了一本有关生物进化的书，谈到生命最有可能起源于深海里的热泉，我不禁想，生命从没有光亮的海底一点一点向上飘扬起来，可不就是向光而生吗？这种对光亮的向往，是烙印在地球上每一个细胞最深处的记忆里的，不管是有叶子的、没叶子的、地上跑的、天上飞的、聪明的、不太聪明的，都内生着一种普遍的趋光性，有时会被掠夺性的欲望遮蔽，但从未消减。在我们身上，这种趋光性就是精神的力量，正如 [[金花的秘密]] 里所讲，“精神是生命的方向和本原，追求那超人的光辉顶峰”。